慕相中无意间得到的一张二十四桥(现已埋在扬子江路地下)照片
扬州老照片馆馆长慕相中
五亭桥下的摊贩 (摄于1981年)
农民在瘦西湖打鱼 (摄于1978年)
三湾旧影 (摄于1999年)
“如果你不了解历史,那你就像一片叶子,却不知道自己是树的一部分。”在扬州著名的“鱼骨巷”——仁丰里的巷子中段,有一家扬州老照片馆,4年前,馆长慕相中在这里为自己10年来辛苦搜集的3万多张扬州老照片找到了落脚点。每天上午,他都会在馆里小心翼翼地梳理这座古城百年历史的细节,“就像拿着放大镜在城市的历史中漫步”。
识读城市变迁史
在慕相中电脑里上千个照片文件夹中,有很多是“打卡”不同年代同一地点的系列。
建筑是历史文脉的承载者,更是城市记忆的见证者。文昌阁可以说是扬州市中心最大的“显眼包”。“一个城市中心怎么会有一个孤独的阁”引起很多游客的好奇。
慕相中恰好藏有一张摄于1937年的文昌阁照片,下面当年是一条叫汶河的河流,文昌阁不过是汶河上的一座建筑。汶河是贯通扬州旧城南北的一条官河,明代中叶在河西侧建扬州府学,在河上建了文津桥,寓意考生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万历十三年,文津桥上始增建文昌阁,供奉文昌帝君。新中国成立前,汶河淤塞严重,已经成了条臭水沟。
从1952年开始,填平汶河工程列入城建计划。到1959年,曾经的汶河全线填平,成了今天的汶河路,并对文昌阁进行了修缮。正是在这次施工中,文昌阁南、北面各增开一拱门,与东、西两侧拱门一致,才有了如今我们看到的四面设门的格局。
商圈的演变是城市的一部发展史。一张拍摄于扬州辕门桥的照片留下了70年前城市核心商圈的面貌:店铺林立,200多米的街道中,排列着元裕商店、大英药房、恒源祥绸缎庄、开泰帽庄等商铺,都是那时响当当的名号。随着文昌阁东西向道路的打通,与南北向的汶河路在文昌阁汇集成十字交会点,“文昌商圈”初具雏形,逐渐成为扬州商业中心,曾经叱咤风云的辕门桥商圈由此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横跨于瘦西湖上的五亭桥,是扬州城的另一张城市名片。在还是黑白胶片的年代,瘦西湖不仅充当着“貌美如花”的角色,还要负责“赚钱养家”。摄于1978年的一张老渔民照片清晰记录了当时瘦西湖附近的农民靠打鱼维持生计的场面。当年的五亭桥下,烧饼摊、茶食摊一应俱全。隔着泛黄的照片,今天的我们仿佛都能听到桥下的阵阵叫卖声,感受到升腾的烟火气。
因为杜甫的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同属瘦西湖风景区的二十四桥也是游客追捧的景点之一。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座叫“二十四桥”的桥,学术界一直有很大争议。慕相中无意间得到一张古桥照片,桥身上赫然就有“二十四桥”的名字。但此桥却不在瘦西湖风景区内,而是埋在了扬子江路的地下,所处位置就在今天的念四桥旁。
尽管慕相中并不确定这座“二十四桥”是杜诗的歪打正着还是后人牵强附会,但扬州渡江桥的前世今生他却如亲眼目睹般如数家珍。新中国成立前,古运河城区段还没有桥,过河只能靠摆渡,很不方便,后来人们便将若干渡船并排连在一块,形成了一座浮桥。因为人流量大、浮桥摇晃等缺点,1948年,扬州古运河上出现了第一座由个人捐资并命名的桥——大荣桥。1953年,大荣桥彻底被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渡江桥取代。曾担任渡江桥建桥负责人的朱懋伟,现已96岁高龄。据他回忆,“当时扬州城市建设的资金十分匮乏。桥要建、钱要省,既要保证质量,又要考虑成本。从测量打桩到搭建脚手架,从运送建材到施工建设,基本上靠人力。”2005年,渡江桥重新翻新,新桥沿用了扬州特色的亭桥模式,成为扬州城区又一座廊桥。
说起新时代的城市变化,如今的扬州绝不能不提“三湾”。在慕相中的一个文件夹里存着两三百张照片,详细记录了三湾地块的蝶变跃迁。“古运河在这里形成独特的‘三湾景观’,既是古代重要的运河水工遗迹,也向世人展示了扬州人的治水智慧。”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位于扬州城南的三湾被规划为城市工业区,聚集了农药厂、制药厂、染化厂等80多家化工企业,翻看三湾当年的照片,黑烟、垃圾、污水是“主角”,与现在“青山绿影水迢迢”的江南韵味大相径庭。
如今,扬州按照生态修复、城市修补的理念,将昔日的臭水沟变成了城市花园。2021年,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落户三湾,“三塔映三湾”的绝妙景象为扬州再添一处“文化打卡地”。从当年人人引以为傲的工业园区到掩面而“弃”的生态洼地再到现今的“城市绿肺”,三湾见证的时代主题,恰恰也是几代人的不同命运和使命。
钩沉寻常“人世间”
随着从收到藏渐成体系,慕相中渐渐觉得在“共享”的时代,总要做点什么,让这些泛黄的记忆从照片上“跳出来”。于是,他决定定期开设一些有特定主题的照片展,不承想,每次开展都能迎来特别的客人。
在鸾凤和鸣——扬州婚俗影像实物展上,一张上世纪40年代的结婚照令访客任芳甦惊喜不已。指着面前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她激动地说道,“没想到在这儿,竟然见着了自己父母的结婚照。时间好像一个圈,兜兜转转把我拉到了这里。”这张诞生于1941年的相片,距今已有82年。望着照片里二老年轻的模样,任芳甦情不自禁眼含热泪,见此情形,慕相中便复制了一张相片送给她。方寸之地,充满温情的小藏馆也暖到了人的心坎上。
从老照片馆里发现惊喜的远不止任芳甦一人,扬州市民万钧意外地在这里与40多年前的自己“邂逅”。照片中的万钧,二十来岁,正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之时,而现在的他已是白发老人。万钧回忆道,那个年代,年轻男孩流行烫头,追求时髦的他也去尝试了一番新发型,前往当时位于广陵路的上海照相馆拍了照。10年后,路过上海照相馆的朋友告诉万钧,照相馆把他的照片做成了“店招”。工作繁忙的万钧,也未将此事存于心上。几经辗转,这张证件照如今居然流落到了慕相中手中。“当时是从千张照片里一眼相中的,觉得光影、构图、人物形象都很棒,没想到一展览居然迎来了照片真主人。”在历史的交互中,慕相中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喜悦。
今年6月,慕相中再一次筹备了“光影留痕——扬州电影百年影像史料展”。30多幅老照片、60多件相关实物记录了扬州城的电影发展史。“用一种影像方式记录另一种影像历史。”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店铺,吸引了不少“老扬州”来一睹为快。
来的第一个客人叫王立。他是民国时期唯一的扬州电影院——南京大戏院员工王炳坤的儿子。王立从小跟随父亲在戏院长大,听闻要办展,他立马拿来了一把当年戏院大门的门锁。看着老照片里的大门和现实中的锁,历史的脉络一下子在这个小小的照片馆被重新“链接”在一起。对戏院了如指掌的王立看着几十年前的合影照,幼时的记忆迅速被唤醒:“这是那谁,洪泰山,是位‘跑片员’。”
王立口中的“跑片员”是上个世纪电影院的正式岗位,他们甚至比如今的“跑腿小哥”还要拼。一部电影往往有多盘胶片,一盘胶片放完,就需要跑片员立即送往下家影院。甭管风吹日晒,还是刮风下雨,跑片员都得玩命地在路上狂奔。意外时有发生,对于观众来说,银幕上出现“影片未到”的字样已见怪不怪了。
曾经从事扬剧工作的尹文看完展览立刻勾起了对青春岁月的回忆,“当时的电影院大都是白天放电影,晚上唱戏。这次展出的瓜洲电影院、高邮电影院、邵伯电影院都是我随剧团跑码头的地方,因为我们住在后台,在戏曲演出候场的时候,我就在后台看银幕反面的电影。”
“我本来就喜欢旧物件,总觉得不应让它们孤零零躺在历史长河之中。”这是慕相中开设老照片馆的最初念头。10年间,他通过网购、捐赠、拍卖、回收等方式搜集了3万多张老照片。“其中一大部分来源于废品收购者,扬州人称这些人叫‘别宝猴子’。老照片馆开门后,很多人主动上门请我回收。”善于研究加上收藏经验丰富,慕相中练就一双“慧眼”,总能从众多货品中解读出特定年代的历史密码,挑到心仪的好物,“它们让我既能触摸城市变迁,又能体味寻常人间。”
放大共享“朋友圈”
1982年,扬州成为国务院公布的首批24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当时的《人民中国》杂志社摄影记者刘世昭骑着自行车沿着运河南下,一路报道沿线城市。“我陪着他骑着单车在大街小巷、园林景点跑了好几天,只可惜后来一直没有看到他的大作。”扬州文化学者曹永森的遗憾很快在慕相中的老照相馆里得到了弥补。原来,慕相中居然辗转联系到了刘世昭,刘世昭慷慨地把当年拍的一百多张扬州城市老照片扫描给了他。“2022年是扬州跻身历史文化名城40周年,对扬州来说,这是礼物,也是纪念。对我来说,是钩沉,更是欣喜。”
共享的含义绝不止于分享。伴随着研读和整理的深入,慕相中深知靠一己之力无法深耕历史,便着手与本土摄影师周超英、陈建新、季建国等人进行合作,寻找记录扬州的“老物件”和新变化,创作新时代的“老照片”。每位摄影师擅长拍什么,慕相中心中都有一本“谱”。“老周喜欢在老城里兜圈子,寻觅古宅门,定格瞬间;‘老扬州’老季家住北城根东巷,酷爱追寻古井踪迹;老陈对桥情有独钟,‘桥中见桥’的视角别有一番滋味……”几人每每有空时,都会上慕相中的馆里碰个头,聊聊近期的选题,顺便给自己充充电。
仪征十二圩,曾称“盐都”,积淀了厚重的淮盐运销文化。除了现有的中国两淮盐运博物馆外,怎样将当年十二圩的辉煌呈现到世人面前?今年,仪征十二圩旅游开发负责人循着线索找到慕相中,希望他能搜集当地部分老照片,并在十二圩老照片馆进行集中展示。头一次的跨区合作,也让慕相中感觉行走的路上并不孤单。
如何充分发挥老照片的史料价值?开馆之后,这颗种子便在慕相中心中发了芽。时常会有一茬一茬的人走进老照片馆,向慕相中讲述着记忆中的扬州故事。“照片是实物史料,亲历人的口述则是有意义的补充,‘拿着照片说故事’在当下更显珍贵。”于是,慕相中发起了“老照片口述史”项目。
北护城河畔的红园“蜕变史”也被他纳入了工作计划之中。曾在红园工作了一辈子的中国盆景艺术大师林凤书受慕相中邀请,特意带着不同时期的照片与点位设计图展开了长达3小时的口述。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本世纪初,林凤书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跨越60多年的红园历史。红园何时创建而成?红园生产的盆景和金鱼、鸟类等为什么能走向国际市场?众多问题能在这段口述史中找到答案。
慕相中自发的行为,引起了扬州住建部门的注意,他们向慕相中抛来了“橄榄枝”。正是这个契机,慕相中的“朋友圈”再次被扩大。2021年9月26日,在扬州第五个“古城保护日”,老照片馆正式挂牌“扬州城建口述史工作坊”,成为助力城建历史整理的“正规军”。“一条路、一条河,都是一座城市的印记。”慕相中邀请专家、市民上门讲述老照片背后的故事,邀请老城建工作者回忆当年城市建设的故事,只为将城市建设史料生动形象地保存下来。“记得‘782’大型人防工程建设,我们采用红砖砖混结构来进行砌筑,做成了拱形顶……”“听家中长辈说,文昌阁顶层屋面盖瓦是一坡到顶,而非现在所见的三段铺设……”串点成线、连线成面的口述史,一下就能把人拉回到那个特定年代。
“有历史洁癖”是慕相中的一张标签。每每“冲浪”抑或是和人交流,对方讲述的情况与自己所了解的不一样,他就会立即查阅资料、请教专家。他直言,这不是较真,口述最怕以讹传讹。“市民来工作坊讲述和还原历史,我们还需要仔细去考证才会记录,希望能把真实的历史以最大的还原度保留下来。”
今年,由扬州老照片馆编辑刊印的《扬州老照片——二〇二二年度新发现老照片选辑》面世,第一时间入藏扬州市档案馆,而这也是该馆第三年编刊选辑。未来,慕相中希望3万多张照片能成为人人可共享的资源。
本报记者 张韦 汪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