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时下的热门语汇来比喻苏绣,那一定是“致广大而尽精微”。一丝一缕的飞针走线,接通了古典的情意,也勾连起广袤的时代。在苏绣创新发展的大潮中,男性刺绣家的身影成为一抹特别的存在。他们让“张飞绣花”的笑谈成真,也挟着男性独有的视角为古老苏绣带来新变。这一期《人文周刊》,把目光投向新时代的“苏绣郎”——
《母亲》 朱军成
乱针绣大师朱军成:让设计与刺绣“美美与共”
□ 本报记者 陈 洁
“你一个大男人,不找点正经事做,这针头线脑的活,能有多大出息?”30多年前,当朱军成要学乱针绣的时候,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但勇于吃螃蟹的他没有退缩。如今,这位绣郎摇身一变成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身披江苏省乡土人才“三带”名人、江苏大工匠等众多光环。在飞针走线描出自己灿烂人生的同时,他也给江苏刺绣带来另一种视角的思考和力量。
1966年出生的朱军成学油画出身,最早是扬州宝应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上世纪80年代,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朱军成的家乡——宝应县鲁垛镇也在积极思索发展问题。如何让忙完农活的剩余劳动力通过手工业致富?朱军成被作为美术人才引进到家乡工作,创办了陶瓷插花工艺厂、玻璃花宫工艺厂、贝雕工艺厂之后,一次邂逅,让他的人生与刺绣交织在一起。
1989年,朱军成到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参观。“当时一看到绣棚上的画,我惊呆了,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刺绣。远看就是一幅油画,近看却比油画更多了一份光泽与丝理。”
但当他决定要学乱针绣时,反对声也同时响起,父亲更是勃然大怒。朱军成虽竭力说服家人,内心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刺绣作为“女红”的典型代表,长期以来都是女性霸占的地盘,男人拿起针线总有些违和。
“其实以性别区分职业并不科学,比如很多顶尖的大厨,多是男性。后来我还了解到,像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广绣、温州的瓯绣等,从业者大部分是男性。”
朱军成一头扎了进去。虽是跨界,却顺利得出人意料。他回忆说,在常州学习时,克服了最初的紧张和慌乱后,自己很快掌握了技法,23天便完成第一幅作品,此后一发而不可收。然而,当他想把乱针绣从常州引入宝应时,却遇到了麻烦。
“当时我从本地的绣娘中挑选了一些比较聪明的来跟我学乱针绣,但教了半年,她们一幅画也绣不出来。”
为什么呢?朱军成很快发现,除了农村绣娘文化水平低、理解力不足外,更重要的是和乱针绣的特质有关。
刺绣在中国历经数千年,发展出众多针法,但乱针绣不同于传统刺绣“密接其线,排比其针”的技法,它将刺绣与西画笔触、透视等原理结合,采用长短交叉的线条、分层加色的手法加以融合。乱针绣运针手法讲究灵活,要求绣者对物体本身充分了解,更需要绘画功底和对画意的理解,才能绣出上好的作品。
“研究所里招乱针绣学徒,要求须有绘画基础,招进去了还要先学三年绘画,然后才能学刺绣。”朱军成告诉记者,因为要求高、普及难,上世纪90年代初,全国乱针绣从业者加起来不超过100人,“比如苏州研究所有400个绣娘,其中会做乱针绣的只有十几个人。”
一个“乱”赋予了绣画动感和活力,却也对从业者提出了更高要求。怎样才能让没有绘画基础的宝应绣娘快速上手?朱军成开始着手整理乱针绣针法,使之标准化、简单化,什么叫以点带面、怎样处理明暗面与色调色暖的关系、如何拿住空间关系等,很多绣娘难以理解的“感觉”很快有了抓手。为克服传统乱针绣题材的局限和针法缺陷,他潜心研究,运用国画、油画原理,结合物体特征,新创十二种针法,也奠定了“宝应绣”在全国的行业地位。
入行30年,朱军成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迄今为止,他的徒弟已有上千人,遍布全国各地,其中省级工艺美术大师23人。“我这里还有两个外地来的徒弟,她们从网络上认识了我,就跑过来了,一个是天津的,一个是沈阳的,去年还有一个从青海来的。”
虽然仍旧是女性居多,但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改变。当20多岁的“绣哥”、60多岁的“绣爷”以及朱军成的儿子朱志丹纷纷加入刺绣大军的时候,已不再会像当年那样引起围观和好奇了。男性的加入也在潜移默化中给刺绣带来了新的视角和力量,“男性和女性的思维方式不同,所以在刺绣的图案和表现形式上会有所反映,男性硬朗一些,女性表现的细节可能会更好一点。”
黝黑的脸庞、交织的皱纹、干裂的双唇、沁汗的额头、长满厚重老茧的双手和破旧的碗……朱军成历经8个月创作的《父亲》,将罗中立油画中那位饱经风霜的长者准确、细腻地展现在人们面前。除《父亲》外,他的《母亲》《橡树林》等6件作品均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金奖。
比起性别,他更关注如何让刺绣走向现代生活。
“从技艺上说,现在的手工艺品做得已非常好,不夸张地说,真正的精品已超过了过去‘御用’的水准。但是设计还是短板,表现形式过于传统,很难与现代人的审美对接,年轻人爱不起来。”朱军成认为,如果一味地比拼技艺,那就意味着能达到那个水平的人很少,不能推广,不能批量化生产,传统工艺也就走不出去。
面对机绣、朝鲜绣等低价绣品的冲击,乱针绣的传承问题一直萦绕在朱军成心头,设计人才的稀缺更是他的心病。同时,也并非所有的图案都适合用刺绣去表达,不能纯粹因为好看就去绣,还要看这个图案是不是能反过来把刺绣的优点展现出来,这也很重要。
在朱军成看来,和中国所有的文创产品一样,刺绣的发展还需要更多融合跨界人才投身其中,让设计和技艺“美美与共”。
正则绣传人吕存:先追问苏绣到底是什么
《祖国万岁》 吕存
□ 本报记者 冯圆芳
苏绣一定是“精、细、雅、洁”的吗?苏绣中能不能有光影、明暗的表达?现代苏绣除了追求美,是否还有世界的真实、自我的情感?
“当年,凤先生因为坚信刺绣可以用来表达自我,于是开创了正则绣。我姑妈吕无咎把刺绣发展成抽象的线画,陈之佛长女陈嗣雪又把刺绣发展成飞针绣,追求线条的自由飞扬,常州工美研究所也研究出绵纹绣,探索丝线的有规律交叉,这些都是因追问‘苏绣是不是一定如此’而引发的变革。所以,苏绣之美不在针法的平齐细密、绣面的光洁精美,而在语言的创新、自我的显示,离开了这些,绣就没有了意义。”
说这话的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今年67岁的正则绣传人吕存,他口中的“凤先生”是他的祖父,中国近现代著名画家、书法家和艺术教育家吕凤子。在亲手创办的丹阳私立正则女子职业学校执教时,凤先生引画法入绣法,开创了正则绣,即乱针绣。纷乱的时世里,笃信美育价值的凤先生寄予这一新生绣种满腔期盼:把苏绣从民间的针线活上升到艺术,在这个过程中发掘绣娘的个性,借正则绣培养有自主意识、有文化、有审美、有创新能力的新女性。
正则绣和传统苏绣仅仅是针法的区别吗?只见吕存做绣时,并非端坐在绣架前,而是把绣架支在与目光平齐之处,接着飞针走线,颇有种大写意的淋漓畅快。从心所欲背后却是“不逾矩”:落在绣面上的形象有严谨的画理,有对事物体积、肌理、结构、光影关系的考察,而能否亲笔将这些落在绣布上,使绣品真正成为绣者心灵的造物,直接决定了刺绣是艺术创作还是复制。
吕存忆起从前的一次授课,台下坐着的绣娘有的已经成名:“你们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现在我把这个茶杯放在这儿,你们试试能不能把它画出来?”台下静默不语。
这件事给了吕存很大的触动。无论是从前的雇人“勾稿”,还是购买名家画作的版权,或者更简单,直接把想要绣制的图案打印在布面上——都算不上创作。“刺绣好像天生就是绣别人已经创作出来的东西。抄别人的东西总归不好意思,所以在原创性这个层面上,刺绣的层次就下去了。”吕存有些无奈。
正则绣是一条艰难的原创之路。当年,凤先生以屈原之名“正则”来为新生绣种赋名,正是盼望它有屈原般飞扬恣肆的创造力和对现实的热忱关注。
“艺术家有记录历史的使命,我们的作品得让后人从中了解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怎样的。”吕存恳切地说。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吕存在电视中看到了一个刚从废墟中被解救出来的小女孩。电视画面一闪而过,她那惊恐哀恸的眼神却深深烙在了他的心中。在一股强烈情感的驱动下,吕存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创作出他的重要代表作《祖国万岁》。
小女孩凌乱的头发,紧蹙的额头,深陷的眼窝,尤其是面部用乱针交叉绣出的血瘀与灰土斑驳混杂之感,无声诉说着灾后的创伤,她身后倾斜的五星红旗,又清晰地昭示着重建家园的必胜信念。和吕存其他作品相比,这件作品的用针明显更涩,线条粗硬峭立,在走线的钝感迟滞中,蕴藉着创作者巨大的震撼与悲悯。
吕存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么一件“非典型”的苏绣作品。“可能当情感和功力积淀到了一定程度时,‘心理的力’就会驱动着‘物理的力’去飞针走线,你心中的感觉会自然而然地在针线上流露,你好像天然地就知道,什么样的线条才足够符合这个内容的表达。”吕存解释。
吕存是油画专业出身,他一直非常钦佩西方优秀绘画的创造力,那种恣意跳脱于范式之外的创新能力,深厚的思想性、表现力,以及对造型、色彩的把握,常常让他看得喘不过气来。从小浸淫在刺绣里,又让他无比确信刺绣语言不可替代的表现力——一根丝线可以分成120根,无限细、无限粗,还有变幻无穷的针法,这是怎样一种强大的语言?中国的才女沈寿,就是用古老的刺绣表达她对世界的领悟,做出了那么深刻、那么生动的绣品,甚至被张謇誉为“世界美术家”!
今天的刺绣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力吗?吕存一直坚持从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里,去寻觅和表现那些有意味的东西。他的《网络时代》,绣的是两个小伙废寝忘食打网游的场景,流露出委婉的批评。他绣的妻子肖像,抓住了妻子帮他穿针引线时、暂时把针别在胸口的画面,绣出了相互依偎的夫妻之爱。就连苏绣常绣的猫,从他的针尖上走出时也别有一番意趣。用他的话说,现代刺绣要把无机的东西变得有生命,把有生命的东西变得有灵魂,才能重新赢得人们的喜爱。
文化自觉的大背景下,苏绣迎来了新的繁荣,一些年轻人做出的新东西,吕存很是看好。80后“姑苏绣郎”张雪,用苏绣表现星空,还和品牌合作,设计手表面、耳机套等,吕存觉得有意思,认为这是条创新的路子。近年来指导残疾人学习正则绣,也让他惊喜地发现了一批好苗子,“有个脑瘫的学生,身体的不便让他的作品别有一种冲击力,甚至带着梵高的感觉,说不定,苏绣创新发展的种子就埋在这些新时代的孩子们中间。”
苏绣产业拓耕者沈德龙:让苏绣艺术成为“生活之物”
《自绣像》 沈德龙
□ 本报记者 王 慧
一根长长的丝线,穿进了绣花针的针孔。神情专注的沈德龙端坐在绣绷前,捏着银针上下翻飞,随着眼花缭乱的动作,一幅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图案正渐渐浮现于布面。
飞针走线,缝衣绣花,听起来似乎是女人专长。可三十多年前,沈德龙却意外地和“针线活”结缘,成为了一名“绣郎”。
1990年,沈德龙从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被分配到苏州刺绣研究所,做的是苏绣花样设计工作。刚进单位,研究所所长就下了条命令——所有的大学生进车间实习两个月学习刺绣。沈德龙心里暗自嘀咕:“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要去干这个活儿?”
将一枚小小的绣花针掌控于指间,其实并非易事,沈德龙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开始接触的是苏绣技法中的“平绣”,第一幅作品是一朵牡丹花。当时连缝衣服都不会的沈德龙,按照老师的要求,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绣,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星期,成品出炉了。沈德龙左看右看,好好的一朵牡丹花,愣是看上去像一只烂茄子。备受打击的他心里很沮丧,当场就把绣花针往布面上一插:“我绣不下去,干不了这活儿。”
学油画出身的沈德龙有着扎实的美术功底。他后来琢磨着,平绣的针法学不会,不如把油画的技法融入刺绣中——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于是,他找来一面镜子,自顾自地对着镜子绣起了自画像。也许是没有专业技法的束缚,沈德龙在创作时无条无框,无拘无束,巧妙地运用了印象派的色彩规律。两个月后,他拿着一幅“乱绣”的自画像作品出现在众人面前,整幅作品近看是凌乱堆积的线条,远看则是一幅活灵活现的人物肖像,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油画效果。这幅自画像也“惊艳”了整个研究所,之后他被调入乱针绣法针法室,成为了任慧娴的关门弟子,为乱针绣的第三代传人。
刺绣是一项需要长时间凝神专注的体力劳动,此外还要求刺绣者具有耐心细致、一丝不苟的精神。“这些都是基本功,从事这门艺术性的工作,还需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和较高的审美情趣,这样才能创作出精品。”在创作时,沈德龙将西方的绘画规律和刺绣结合起来,以油画的配色法,运用长短交叉的线条,分层加色,逐层渗透。在三十多年的实践中,沈德龙还独创了一套“三散针法”,“这是一种将平绣的细腻和绘画规律结合起来的新技法,利用三散针法,刺绣作品既有传统平绣的细腻柔润,又有乱针绣的悠远意境,能够营造出层次丰富的空间感和立体感,工艺性和艺术性都得到了大幅提升。”
如今,沈德龙已成为行业中的佼佼者,拥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苏绣)代表性传承人、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苏绣国家标准发起人等多个头衔。浸润在行业里几十年,沈德龙觉得,刺绣虽是女性专长,但男性却能够给刺绣带来不同的风貌,“男人和女人在空间结构、色彩理解上有所不同,就比如写字,女孩子秀气温婉,男人苍劲有力,有阳刚之美,各有特色。”
除了绣郎的身份,沈德龙还在商业上“大展宏图”。如今,他经营着一家三四百人的刺绣加工企业,并在全国各地开有三十多家直营店。之前,苏绣在市场上定价混乱,一般的消费者难以辨别苏绣品质的优劣,甚至是“劣币驱逐良币”。于是,沈德龙尝试建立行业内的统一标准,根据线绒、针距、疏密、色彩以及绣娘的工价,制定出产品的行业规则。“比如标准的苏绣用线是一根线可以分成两绒,一绒又可以劈成8丝,用一绒和一丝分别来绣,成本会相差8倍。再如针距,一针1厘米和一针2厘米的成本会有差距;再如针脚疏密,30厘米、40厘米长宽的绣布,用5万针绣完和1万针绣完,成本又会有几倍的差距。”
按照市场定位的细分和质量差异,沈德龙将产品分为右龙、左龙、沈氏、绣皇、女红、绣缘等6个等级。“右龙”为沈德龙亲自绣制的全球孤品,“左龙”为徒弟打底、师父进行局部调整的师徒合作之品。这些绣品,一般用于收藏,定位高端客户。沈氏、绣皇、女红则分别由特、高、中级技师限量手织,面向城市的中高端人群。绣缘,则是培养绣娘的习作,不限量,面向普通大众。“当产品有了统一的‘度量衡’,消费者就能一目了然,自然也能分辨出优劣。”
如今,苏绣已然成为沈德龙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天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情,他仍然坚持挤出时间来享受一下刺绣的独处时光,而他的三个孩子也开始学习苏绣。谈及未来,沈德龙希望能够打造好自己的苏绣品牌,将苏绣艺术融入世界“大情怀”,“我从内心深爱苏绣这门艺术,一方面,我希望让这门古老的艺术走向世界,向世界展示独特的东方美学。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苏绣这一传统艺术,能够更好地符合当下人的审美,让其成为‘生活之物’,全面融入当代人的生活,让更多的人感受传统艺术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