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作家夏坚勇看来,历史关乎“实然”,文学则关乎“应然”,即猜测历史之幕背后可能发生了什么。不久前,夏坚勇《东京梦寻录》由译林社出版,同之前的《绍兴十二年》《庆历四年秋》连缀成“宋史三部曲”。在“实然”与“应然”的虚实相生间,夏坚勇为历史照了一幅清晰的“CT”。
历史是人性的展开
“宋史三部曲”的诞生呼应着近年来的“宋史热”。埋首阅读宋史著作时,几道“历史的缝隙”引起了夏坚勇的好奇:岳飞遇害真的是因为秦桧构陷吗?苏舜钦等人的一次小小的聚餐,为何会引发轩然大波?面对群臣有关“东封泰山”的一次次上书,宋真宗为何一再推辞?
由这些埋伏于史海的线头蔓延开去、不断编织,《绍兴十二年》《庆历四年秋》《东京梦寻录》等故事精彩上演。在一遍遍翻阅史书、揭开迷雾的过程中,夏坚勇发现,历史走向背后恒久的牵引之力,是人性。写历史究竟写什么?夏坚勇答:写历史就是写人性。
如庆历新政,北宋庆历年间范仲淹发动的一场政治改革运动。夏坚勇通过广泛的史料阅读得出结论:活跃在庆历四年政坛上的那群人中,站在范仲淹等君子党对立面的王拱辰、夏竦,就政治观念而言都支持新政,只因惧怕新政人物崛起,便站到了新政的对立面——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忌妒,促成了改革的流产。同样,在《东京梦寻录》中,伴随着作者的辛辣揭露,那个上蹿下跳、唯利是图的跳梁小丑丁谓栩栩浮现于读者眼前。
历史的一幕幕是否印证着,人类文明的演进永远受制于人性“低点”的掣肘?“人类历史之所以能向前走,是因为人性中更存在着善良、阳刚、正义的一面,当文天祥慷慨高吟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笑对屠刀时,意味着在他心中,家国大义已然战胜了死亡。”夏坚勇说。
“宋史三部曲”中,让夏坚勇倾注了更多情感能量的,是那些充满了“人性温度”的历史人物。如欧阳修,他反对杀害已经投降的军士,作者感叹其拥有身为才子不可或缺的悲悯情怀:“怒发冲冠和柔情似水都属于同一颗悲悯之心。”面对范仲淹,他更是毫无保留地赞赏:“他在《岳阳楼记》中所表达的‘先忧后乐’的精神,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精神境界的最高写照,也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文化史上的千古丰碑。”
贴着“人”张扬文学想象
面对历史这盘“食材”,不同人有不同的“烹饪方式”,夏坚勇选择把历史“文学地打开”。
“知识性的史料细节本身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关键是细节如何发展为一个情节,甚至成为一个章节。”夏坚勇谈起他“以文学打开历史”的方法。
史料运用的有机性,是夏坚勇衡量作品完成度的标准之一。回看《绍兴十二年》中两处有关宴会的描写,夏坚勇认为“一得一失”。写得满意的一处,是宋高宗宴请拥兵自重的蜀帅吴璘时,关照下面务必准备蜀地名菜水煮牛肉,并用川盐调味。但官家愈殷勤体贴,吴璘的感觉就愈忐忑。仅靠一道水煮牛肉,夏坚勇就写出了南宋内外交困之际君臣关系的诡秘幽微。
一处“失败”的书写在于某场宴会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写了196道菜,本意在展示南宋的饮食文化,但事后看来,则显得材料堆砌、失之臃肿。“要是当时能够贴着人物的心态、性格来写,这个宴会就会写得更成功。资料堆砌得越多,文学飞扬的力度就越小。”夏坚勇懊悔道。
在“由历史入文学”的过程中,作家格外注重发掘那些“有品位”的史料。何为“有品位”?夏坚勇解释,即角度独特、前人很少使用,又能为后人提供广阔想象空间的材料。如宋太祖为避免禁军染上奢靡之习,规定每月须亲自到运河码头背负口粮,亦即史书上的“盖恐士卒习堕,使知负担之勤”。当时看到这条史料时,夏坚勇立刻心有灵犀、录以备用。
对夏坚勇的历史题材文学书写,评论家李祥点评道:他填补了历史行进过程中的耗损,恢复了历史肌理的弹性,让失温的历史重新有了体温。
闪耀于史册也铭记于人心
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在夏坚勇看来,市民阶层的崛起、经济文化的繁荣,标志着宋朝几乎踏进了近代社会的门槛。可惜的是,这一趋势被元代所延宕,在晚明得到恢复和发展后,又因清朝统治而历史性地后撤。
尽管如此,回眸宋朝,仍能带给我们温情和力量。夏坚勇认为,“宋史热”中亟需沉淀的一份遗产是“士人精神”。北宋仁宗年间,围绕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形成了一批政治使命感和文化使命感高度合一的知识精英,他们指点江山则纵横捭阖,舞文弄墨则文采风流。新政失败后,他们让中国的文学星空集中涌现了一批出自贬谪者的华彩篇章,面对着命运的困厄和不公,他们心中始终高扬着理想的旗帜。在这些彪炳千古的群星身上,蕴藉着一个民族最深沉的自信。
二十余年间,夏坚勇的写作从没离开过历史这面镜子。借由历史书写,作家想带给读者什么?
“我的创作动机很单纯,往往因为某个话题‘有意味’才开始创作。”夏坚勇说。评论家汪政认为,“意味”同时包含“意思”与“意义”,是审美性和思想性的统一,“宋史三部曲”正是通过一个个“有意味”的细节,铺展开引人入胜、发人深省的历史长卷。
“宋史三部曲”更加点燃读者的,是时时激荡于字里行间的春秋大义、民族理想。
写岳飞之死时,夏坚勇一次次不惜笔墨、宕开精彩的一笔:岳飞被害后,大理寺狱卒隗顺冒着生命危险私自安葬了岳飞,那座位于临安北山之麓的岳飞坟茔从此成为隗顺“生命的圣坛”。夏坚勇还指出后世演义中常见的岳飞遇害处“风波亭”,其实与历史不符——但那又如何?他说,我们欣赏这样的无中生有,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民心向背和历史审判,让风波亭以其锋利的存在感固化在一个民族的心灵创口上,警示我们的千秋万代……“宋史三部曲”告诉读者,历史并不如烟,公义、勇敢、善良、正直等美好品质不仅闪耀于史册,也铭记于人心。
□ 本报记者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