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江,人们再熟悉不过。曾吟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读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浩浩长江,奔流不息,无数文人墨客在江河之间,感怀人生。近日,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莫砺锋做客江苏文脉大讲堂,带观众品读诗词中的大美长江。
《黄鹤楼》《念奴娇赤壁怀古》登榜首
写的都是长江
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两座高峰。如果用大数据来解读唐诗宋词,我们会有什么新发现?
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王兆鹏教授编写的《唐诗排行榜》和《宋词排行榜》,分别从唐诗、宋词中精选了100首经典名篇,根据各种参数进行打分、排名。莫砺锋介绍,在《唐诗排行榜》中名列第一的是崔颢的《黄鹤楼》,最后两句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写的就是长江。在《宋词排行榜》中名列第一的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第一句便是“大江东去”。古典诗词与长江的关系真是太密切了。
与黄河一样,长江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长达6300余公里,流域面积广达180余万平方公里。水网密布、气候温暖的长江流域非常适合中华民族的生息繁衍,也非常适合中华文化的发展壮大。
莫砺锋认为,奔流不息的万里江河最能启迪人们的哲思,所以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长江流域还是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的历史舞台,当诗人面对滚滚东流的江水时,深刻的哲理思考与深沉的历史意识交织融合,便会内化成强烈的诗歌灵感。刘勰说屈原:“之所以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陆游站在归州江边感叹:“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为什么古往今来的诗人都喜欢吟咏长江?莫砺锋认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长江滚滚东流、千回百折、景色多、气象万千。在明末徐霞客之前,古人认为岷江是长江源头。苏东坡的家乡眉山,就在岷江边上,他有两句诗“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就是说岷江平稳澄澈,犹如玻璃。长江流到三峡一带,地势落差巨大,江水从崇山峻岭间奔腾而过,波涛汹涌。就像杜甫在夔州所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出峡之后继续往东奔流,到了江汉平原,江面宽广,更加气象万千。最有名的诗句就是李白站在庐山上所见的景象:“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流到下游南京一带,长江变得更加宽阔平稳,就如南朝诗人谢朓所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这样一条变化万千的大江,当然会吸引无数文人墨客的目光。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是对长江的全景式描写
讲长江诗词,应该先讲哪一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许是人们心中首选。莫砺锋分析,这首诗被后人誉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篇幅长达36句,又是对长江的全景式描写,堪称唐诗中最重要的一首长江赞歌。
张若虚是扬州人,莫砺锋说,张若虚观看长江的地点,多半是在扬州西南方一个叫“三江营”的地方。古代长江下游的三角洲尚未形成,扬州、镇江一带就被人们视为长江的入海口。汉代的枚乘在《七发》中描写的“广陵涛”,就是在那里观看海潮逆江而上的壮观,就像现代的钱塘江潮一样。
莫砺锋曾多次讲授过《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全诗可分成五段。第一段共八句,都是描写长江之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春天江水迅涨,东流的江水遇到从大海西上的潮汐,互相鼓荡,浩渺无边。伴随着奔腾而来的潮水,一轮明月也从东天冉冉升起。地球上的潮汐本是海水受到月球的引力而产生的自然现象,诗人未必明白这个科学原理,但他用细致的观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更值得注意的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写法,使潮水与明月都充满了生气,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物体。此段描写沉浸在月光中的长江,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光明世界。”
第二段也是八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内容是诗人在月下江边的遐想。“幽静寂寥的境界,最有利于人们的遐思冥想。诗人久久地凝望着江上的月亮,不由得神思飞扬,并对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哲理进行一系列的追问:是谁最早在江畔看月?江月从何年开始照耀世上之人?诗人理解人生短促而宇宙永恒的道理,他甚至展望遥远的将来:江上明月是在等待何人呢?这样,诗人就把眼前的感受延伸到未来,从而融入了天长地久的时间长河,这与现实空间中的万里长江互相映衬。”莫砺锋说,《春江花月夜》全诗展示的物体都具有光明、美好的性质,从而汇成一个清丽、幽静、邈远的意境。它如梦如幻,迷离惝恍,值得人们流连忘返。从总体上说,《春江花月夜》是美丽长江的一曲颂歌。
李白是黄河“形象代言人”
苏东坡是长江“形象代言人”
古代的伟大诗人,几乎都咏叹过长江。比如明代大诗人高启,他最有名的一首诗就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这就是在南京创作的长江诗。那么从诗人的角度来看,讲诗词与长江,应该先讲哪位诗人呢?
李杜诗篇万口传,先从这两位著名诗人说起。莫砺锋说:“杜甫20岁到24岁曾南游吴越,渡江南下,到过南京,还深入到浙江天姥山一带,晚年有诗回忆说‘归帆拂天姥’,可惜没有留下吟咏长江的诗作。他54岁离蜀,58岁逝于湘江口,一连几年都与长江为伴,然而生活潦倒,心情压抑,就像他在江边所写的《旅夜书怀》中所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那种暮气沉沉、哀伤绝望的生命形态与长江不太吻合。”
而李白的一生都与长江结缘,25岁仗剑出蜀,由一轮峨眉山月陪伴着走过半条长江,直到晚年,相传他在江边的采石矶入水捉月而死。李白咏长江的名篇甚多,但是更能代表李白性格的大河也许是黄河,所以余光中借着现代诗《戏李白》对李白说,“有一条黄河你已经足够热闹了,大江且留给你苏家的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据龙门,他临赤壁。”
莫砺锋认为,就诗人的性格特征而言,李白堪称黄河的“形象代言人”,苏东坡则堪称长江“形象代言人”。
苏东坡一生漂泊江湖。24岁那年,他携父、弟沿江东下,生平第一次在长江旅行。但他自眉州行至江陵(今荆州市),改走陆路北上,只走了不足半条长江。他一路上写下不少诗,但正如清人纪昀所评:“火候未足时,虽东坡天才,不能强造也。”那些诗还不能算是苏东坡的代表作,也不是吟咏长江的名篇。到了31岁,苏东坡兄弟俩扶父丧还蜀,自真州溯江至眉州,倒是走了大半条长江。可惜古人有“临丧不文”的习惯,所以那一次苏东坡虽然在长江上走了足足10个月,却一首诗也没有写。
苏东坡真正在长江边写出好诗,是他36岁时。那年苏东坡被政敌排挤出汴京,前往杭州担任通判,途经润州(今镇江市),作《游金山寺》,这是苏东坡笔下第一首在长江边上所写的杰作。金山是润州北边长江中的小岛,故此诗先从江水说起。苏东坡家在岷江边的眉州,故云“我家江水初发源”。古人以为润州乃长江入海处,苏东坡宦游来此,故云“宦游直送江入海”。这首诗“有田不归如江水”的结尾与开头的“我家江水初发源”遥相呼应,全诗从长江写起,又以长江结尾,长江成为苏东坡的精神归宿之地。
命运终于把苏东坡抛到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一住就是5年。45岁那年,刚刚走出御史台大牢的苏东坡被发配到黄州。莫砺锋认为,那段时光是苏东坡人生道路中的低谷,但也是其文艺创作的一个高潮。47岁那年,苏东坡一连写出多篇与长江有关的杰作,最重要的是《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
那年,苏东坡邀了几位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在江边缅怀曹操那位文武双全的一世之雄,当年是何等的威武雄壮、风流潇洒,但如今安在?名垂青史的英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普通人了。苏东坡认为,江水东去,昼夜不息,然而万里长江依然在原地奔流。月圆月缺,变幻不定,然而无论光阴如何流逝,那轮明月何尝有半点减损?世间万物均同此理:从变化的角度来看,连天地都是瞬息万变的不确定之物;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我们与外物都是永恒的存在,又何必羡慕长江和明月呢?
如果说《赤壁赋》的主旨是诉诸理性,那么《念奴娇赤壁怀古》则是诉诸感情。苏东坡举杯酹月,写下这首慷慨激烈的怀古词。值得注意的是,曹操也好、周瑜也好,他们当时的身份都是武将,但苏东坡的作品中却强调他们还有文采风流的一面。从全词来看,苏东坡的心情映衬在江山如画的壮阔背景下,又渗入了面对历史长河的苍茫感受,变得深沉而且厚重。从这个意义来说,长江就是苏东坡人生精神的象征。
莫砺锋说自己是苏东坡的“铁粉”,在读到苏东坡在黄州开荒种地的作品时,感到非常的伤感,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我要会穿越,立刻穿到北宋去,奔赴黄州当志愿者,帮苏东坡种地。”莫砺锋风趣地说,“苏东坡不会种地,我会,水稻栽培是我学的第一专业,我年轻时种过10年水稻。”
作为苏东坡的“铁粉”,莫砺锋认为,中国人主张知行合一,要想准确理解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思想内蕴,必须参照作者的整个人生行为,苏东坡虽然也“发牢骚”,表面有一些消沉,但他终生没有“躺平”,而是一直奋发有为,“无论在朝在野,他都一直在好好做事业。哪怕在海南岛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他都为海南本地的文化事业出谋划策、培养人才,为海南岛的农民推荐优良稻种,还完成了人生最后的三部著作。”
人生有如江河,既有一泻千里的豪迈,也有百折千回的艰辛。莫砺锋认为,苏东坡在黄州的长江边徘徊思考了将近5年,他已经参透了长江,也参透了人生。
江水奔流不息,但长江千古如斯。个人的生命转瞬即逝,但一代又一代的风流人物前仆后继,便形成永无终止的人类文明史。滔滔滚滚的长江消解了苏东坡心中的苦闷,排除了人生空漠之感。正是在黄州的长江边上,苏东坡实现了对现实人生苦难的精神超越,也实现了对诗意人生的终极追求。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邢虹 朱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