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资料图片
《红楼梦》的超功利取向在其主角贾宝玉身上表现得尤为分明。这种超功利取向,有可能导致对其经济生活视野的忽视。但一个深入文本的读者,却不难从小说纷繁复杂的描写中,感受到经济因素的巨大影响力。
《红楼梦》以一个家族的盛衰为背景展开了对大观园内外的描写,而家族的盛衰虽关涉权力分配、地位高下、社会流动等诸多因素,而实以经济状况的变化为显著标志。如许倬云所说:“经济中的生产关系常直接和社会结构密切相关。倒过来,社会解构中权力的分配、地位的高下、社会阶级的波动、社会成员的上下流动,也都和经济因素息息相关。”(许倬云《历史分光镜》三《复合变数》)对于社会结构与经济因素的互动关系,《红楼梦》给予了深切关注,并分别在开头、中间和结尾处予以了明确的提示。开头的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谈及贾府的“萧索”,所强调的是“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所谓“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是说外表虽然依旧光鲜,却已没有了往日的经济实力,这个豪华家族不可能支撑太久。中间的第五十三回,谈起荣国府的经济状况,贾珍说道:“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所谓“精穷”,是说“内囊”已经被掏空了。凤姐是荣国府打理家务的人,她对这一境况一清二楚,所以全力支持探春“兴利除宿弊”。而这一境况,就连林黛玉也意识到了。第六十二回,说起探春理家,宝玉颇为不满,原因是探春推行的承包制破坏了大观园中桃花源一般的气氛,他告诉黛玉:“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黛玉倒是予以认可:“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一个大家族,收入少而支出多,坐吃山空,那是必然的。结尾部分的第一百零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中这样写道:“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居然要靠贾母历年积攒的私房钱聊以度日,“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从“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到“精穷”,到“散余资”,《红楼梦》有条不紊地写出了荣国府经济状况的不断恶化,并将大观园的衰败与经济状况的恶化结合在一起加以表现,足以见出其经济生活视野的开阔。
《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纷繁复杂,广泛涉及家族结构、经济因素和文化分层,而经济利益的冲突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赵姨娘对王熙凤、贾宝玉的嫉恨是一例,贾赦欲逼娶鸳鸯为妾又是一例。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赵姨娘之所以对王熙凤、宝玉痛下杀手,实为那一份“家私”。她不加掩饰地对马道婆说:“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而马道婆之所以乐意伙同赵姨娘为非作歹,则是因为可以分到一杯羹。贾赦逼娶鸳鸯一事发生在《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对这一情节,普通读者也许仅仅留意到贾赦的好色,而细心的读者则进一步看出了贾赦的贪财。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一针见血地指出:“贾赦刚愎而多欲,邢夫人柔佞而多猜,是天生一对夫妻。欲娶鸳鸯也,虽为好色而起,实为贪财而生。是时贾母已老,所有财物尽归鸳鸯掌管。宝玉美而幼,贾母钟爱之甚,他日成人受室,必为宝玉有也。琏凤向外,各自为谋。邢夫人又不合亲心。唯鸳鸯于贾母言听计从,收之房中,既可因鸳鸯而联络贾母之心,又可借鸳鸯而觊觎贾母之财,此东窗下夫妇之秘计也。”在贾赦、贾政两个儿子中,贾赦虽为长子,却不讨贾母的喜欢,在荣国府的地位因而不如贾政。娶鸳鸯为妾不仅满足了贾赦的好色欲望,还能提升他在荣国府的地位,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任何事件和矛盾背后,都存在复杂的因果关系,而在文化、社会、经济三个影响因素中,经济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变量。《红楼梦》对这一变量的梳理和揭示,清晰而有力度。
贾府被抄是这个家族所遭遇的最为沉重的外力打击,而引发抄家的几款罪名中,凤姐放高利贷赫然在列。放高利贷是一种索取特别高额利息的行为,向来为王法所不容。故第一百零六回,北静王府长史向贾政转达朝廷的特赦旨意,放高利贷不在赦免之列:“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这一回用了“王熙凤致祸抱羞惭”作回目,就因为放高利贷系王熙凤所为,而她的周转资金主要来自她作为理家人所掌管的月钱。对这一事实,《红楼梦》第三十九回经由袭人和平儿的对话作了明确交代。袭人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放高利贷是触犯国家法律的行为,所以一提起来平儿就紧张,由此也反衬出凤姐的胆大妄为;而“放高利贷”这种并不体面的事情,稍有身份的人都不会做,与贾府这种百年望族更不相称,所以贾政得知,不禁含泪说道:“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唯利是图的凤姐,在钻经济体系的空隙时,不仅敢于冒犯王法,也可以将百年望族的体面置诸脑后,如此女强人,的确令人望而生畏。
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看出:《红楼梦》一方面致力于弘扬超功利的人生理念,另一方面对经济生活的影响力保持了清醒的关注,小说以超越世俗的眼光来观察和描写世俗,因而别有一种深度和韵味。
(作者:陈庆,系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