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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隐之“隐”:锦瑟哀弦忆华年
2022-09-23 13:37:00  来源:中国江苏网  作者:徐丙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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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中十二年戊寅岁末(公元858年),李商隐终其自卑与自负相扭结、内卷与躺平相纠结、欲言不能与不能不言相煎熬的一生,孤寂而安静地病故家中。若视诗作《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能观》为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则“至迟至翌年春初”病故(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此且不论,但临终前留下这首绝笔诗或是真的。家人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枕边发现了一张泪痕斑斑的纸,上面就是这首至今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

这是一首七律,也是他的最后一首无题诗,后人按照古诗的命名传统,取《锦瑟》为题。首句以锦瑟起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就古诗写法而言既是通常、又很平常,但贯入“无端”一词和“思”字一字,则冲击感甚强。“无端”即为“平白无故地”、“没有由头地”之意,“思”字则起了导引作用,让读者不由地想到作者在思什么,又要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华年”,是指青春岁月、过往时光。由此可想,在一个极易触发哀伤和感喟之情时际,比如雨天、黄昏、雪夜等,一种积压已久、极想用诗歌表达但语句尚不成熟,或是一缕缕思绪、一个个闪念之类的让作者坐立不安、欲罢不能时,忽然看到了眼前或忆起某一场景放置的锦瑟,作者的情感由此打开了缺口,如同巨压下喷涌而出的水流,一挥而就或几度搁笔起著,涕泪俱下,哽咽不止,使得纸面泪痕隐绰。作者因此如释重负,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疲惫而又通透至极,以致像熟睡一样平静地离去。其实,作为感情动物,每个人都会有作者这样的感受和情愫,只是诗人更加多情敏感、更加淋漓尽致而已。

接下来的四名句,用了“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四个互不关联又无明确指向的典故,给人以强烈的画面跃动感,蒙太奇般的时空交错,感觉到作者的心境却又难以描绘。“庄生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典故的意思浅显明了,作者并非以此自比生死难分,而意在借之表达对生命的迷惘感,大有“缘来缘去缘如水”、“万般尽头一场空”的感叹和“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活着”的拷问。“望帝”一句用《华阳国志》和《蜀王本纪》里“杜鹃啼血”的故事,如同前句一样,作者依然并非借之自我比拟,而是裁用典故哀怨凄楚的情绪表达一种悲恸无助之感。“沧海珠泪”典出《博物志》,传说鲛人出水,寄寓人家,离去时,泣别而泪成珠,赠予主人。很显然,作者表达的是一种纯净的明亮的伤感之情,是生命尽头之别、还是情浓意深之离,不必考究也无从考究,但这种别离带有美好的一面是可以想知的。“良玉生烟”之典比较蹊跷,考证出处尚难,《长安志》有“蓝田山中产玉”之载,另有唐诗人戴叔伦曾论诗之意境,主张“诗家之景,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由此想来,作者是借赞同戴叔伦“朦胧意境”的创作观,来传递其内心深处的可以意会、不可言白的朦胧恍惚之感。纵观其《无题》系列,朦胧与恍惚系主基调之一。

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点题之句,也是回应之句。“此情”包括诗内四句的凡此种种,也包括诗外“一弦一柱”华年之情。“追忆”与句首的“华年”相联映,无限之思虽然“可”成“追忆”,但毕竟青春已逝、华年不再,即便再多留恋与再多无奈,人近黄昏,又如何是好?末句的“惘然”与首句的“无端”遥相呼应,将读者的思绪引入到“绵绵不尽的伤感与惘怅之中(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韵》)”我们不由要想要问,既是如此,又有什么好追忆的呢?只不过是“迷惘、悲恸、伤感、恍惚”而已(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韵》)。

全诗文字清通、华美含蓄,韵律谐和、朗朗上口,画面丰富、意象生动,情感真切,感人至深,而且典故化裁精妙,较之其他无题系列少有艰涩、鲜见隐晦,令人读之难忘,激起千种风情、万缕情愫。可惜的是何时写就、何故泪痕,皆不得知。其实,让人疑惑、无限遐思、念念有怀的又岂止这些?

(一)四海九族无所倚

李商隐在《祭徐氏姊文》有言:伏以奉承大族,载属哀门。又在《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悰)》有“弱植叨华族,哀门倚外兄”。董乃斌借用其语并将其家世概况为“弱门衰族”(《锦瑟哀弦.李商隐传》),笔者甚以为然。

李商隐(公元811年?-858年),字义山,号玉谿生,开成二年(公元873年)进士。据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其生于唐宪宗元和六年辛卯(公元811年),而据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韻》其生于公元813年。虽以“昔我先君姑臧公以让弟受封,故子孙代继德礼,蝉联之盛,著于史谍”自豪(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李氏仲姊河东裴氏夫人志文状》),并以“我系本王孙”自诩,但家道早已败落,到李商隐年幼时更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仅与大唐皇帝有一“李”字共姓,所谓的帝胄之后,不堪过誉。再从其世系相关记载看,家族不幸之处似乎远超过有幸之面。

第一,少男丁。对于李商隐家族而言,胤续问题纷扰了几代人。其高祖前虽无考,但由之起连续几代,陷入一辈一人传宗接代的荒凉田地。直到李商隐和其弟李义叟的出生,“香火”不旺的家族颓势才稍有好转。华夏民族自古看重起名,李嗣也不例外。刘学锴先生认为,商隐之名当取义“商山四皓”,“义山”也取四皓之一高义山之意。企盼李商隐如四皓之待时而出,成为帝王之佐(刘学锴《李商隐传论》)。其弟取名义叟,则有“健康长寿”之寓意

第二,低官职。高祖李涉,位至美原令(正六品下)而止。曾祖叔恒或作叔洪,虽年十九而登进士第,似乎有点前途无量,但结果还是位终安阳令(《旧唐书.李商隐传》)。《旧唐书.李商隐传》载:“祖俌,位终邢州录事参军(从七品)。父嗣。”李嗣即李商隐的父亲,李商隐出生时,其父正在获嘉县令的任上,后担任浙江东道、西道观察使幕僚,依例获得殿中待御史宪衔。李商隐本人仕途更是曲折坎坷,三进秘书省均不得志,官至县尉、农尉、盐铁推官之类,基本是幕僚一生。其弟“亦以进士擢第,累为宾佐”(《旧唐书.李商隐传)。

第三,不长寿。李涉享年几何没有记载,但从李商隐一些诗作和对自己健康的担忧来看,应该不是长寿之人。李叔恒位终安阳令时年仅29岁,其妻卢氏,出身范阳大族,父亲官至兵部侍郞、东都留守,自17岁嫁到李家便屡遭不幸。丈夫英年早逝、自己年轻守寡不说,还要独自抚养儿子、担起振兴李家的重任。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当卢氏含辛茹苦、满怀希望将儿子培养成人后,儿子竟死在了自己的前面,留下的妻儿又成了一代孤儿寡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孙子一代都到了靠祖母抚育的地步,家境之悲惨,确非一般人可以承受。李嗣倒是争气,虽入仕为宦、经业得䘵,然卢氏终究未能看到;其虽“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李商隐《祭裴氏姊文》)”,与祖、父相比,倒也是相对长寿,然终究不过五十上下罢了。

李商隐本人没有活过五十不说,而且心存隐忧,曾以“建安七子”之王粲自比,“思迟已过于马卿,体弱复逾于王粲”(李商隐《上令狐相公状(二)》),王粲享年仅40岁,忌惮体弱短寿已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羸弱者多敏感。假若《葬花词》由李商隐来写,也许更有意思。其实,李嗣也有此忌惮,为小儿子取名义叟,寓意“健康长寿”,可见一斑。

第四,薄家底。李家虽然几代为官,但官职均遭遇“县级”瓶颈,且多有幕僚生涯,因此家底并不富足。到了商隐父子,情况似乎更糟。商隐诞生于获嘉县廨,其父李嗣正在获嘉县令任上。在商隐两三岁时,其仲姊病故,被简单安葬在获嘉,商隐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哀伤氛围。此期,李嗣受浙东观察使孟简邀请前往担任幕僚,商隐跟随父亲走上了离乡漂泊的旅程。“淛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缚,家难旋臻(《祭裴氏姊文》)”,幕僚任约六年光景李嗣病故,此时,三女儿已出嫁,义叟尚幼,娘仨失去了李嗣这一依靠,生计是何等的艰难。对于年将十岁的商隐来说,“躬奉板舆,以引丹旐”,侍奉母亲,带领弟妹,护送着父亲灵柩走在回乡路上,是何等的凄凉?又况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徒有“生人穷困,闻见所无(《祭裴氏姊文》)”之感伤。葬了父亲,服丧期满,“衣裳外除”后的第一要务便是养家糊口,到了“佣书贩舂”地步(《祭裴氏姊文》),其时一家人贫苦清寒的生活可想而知。

“弱门衰族”催生了李商隐奋发图强与力不从心、自负与自卑相互胶着的激愤心理。一方面,他对政治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抱负,顺带着庇佑族人、振兴家业;另一方面,对现实又深感愤慨与失望,“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感慨之余便是“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入世不得、出世不能,理想之丰满、现实之骨感,让他经常陷入难以排解的无奈与忧伤之中,探究他一生的磨难与困厄,都与此相联系。

是故,我们多少能够理解李商隐的一些“难处”了。由此检视,又何尝不能笑对“即便是一头来自乡村的土猪,也要立志拱了城市里的白菜”呢?!

(二)“才圣”两论已非然

《汉书韦贤传》有言:“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虽是弱门衰族,但李氏几代服膺古训,不敢放松对子女的教育。据李商隐“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学道必求古,为方必有师法(《上崔华州书》)”以及古人十岁拜师礼俗推测,李嗣早早就教商隐兄弟读书识字、启蒙教育了。这是李商隐求知生涯的第一程,为其以后的知识拓展、文风创新和扬名立万奠定了坚实基础。

第二程是“处士叔”的教导。李商隐有位堂叔,在李氏宗谱中属“处士房”,李商隐在自己文章中称其“处士叔”,出生年月及具体名字不详,据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知其与李嗣同祖父(李叔恒),“处士叔”的父亲曾任郊社令(从七品)。“处士叔”是李嗣夫妇外,对李商隐人生影响较大的人。

其一,他是李商隐学识重要奠基者之一。“处士叔”是个饱学儒生,入过太学,精通五经,曾作五经《别疏》。“处士叔”“注撰之暇,联为赋论歌诗数百首,莫不鼓吹经实,根本化源,味醇道义,词古义奥。自弱冠至于梦奠,未尝一为今体诗(《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耳濡目染之间,李商隐积累了深厚的古文功底,其诗歌创作当始于古体。

而据其《樊南甲集序》所言:“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是指唐朝京城长安南郊的樊川一带,李商隐曾一度安家于此,故自号“樊南生”。他说自己十六岁就写出了《才论》《圣论》文章,以擅长古文在文坛诸公间崭露头角。这印证了他的古文功底,推料为文当亦始于古体,“处士叔”之“能耐”也由此可鉴。

其二,他是李商隐性格特质重要影响者之一。“处士叔”性格孤傲、脾气古怪,甚至有些乖僻。据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记述:“处士叔”常与人通信,每到写信便唤人代书,由他口授内容,目的只为自己书迹落入人手。但终有一次,他为故去的父亲追福,亲书佛经一通并且刻了石。此石一立,即被发现并迅速传开,慕名前来摹勒拓印者络绎不绝。“处士叔”知道后,亲自驾小车去装了那石碑,远远送到一个佛寺之中,并混杂在众多佛经刻石之间,让人再也不易找到。李商隐评论道:“其晦迹隐德,率多此类”。“处士叔”不肯为官,有时运不济的因素,更系淡泊名利、修心养晦之故。李商隐拜学“处士叔”门下,正值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逐步形成的青少年时期,成年后深藏心底的自傲与欲言又止的无题诗风,隐约可见“处士叔”的影子。

其三,他是李商隐平生非常敬重者之一。“处士叔”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还是一个书法大家,“小学通石鼓篆与钟、蔡八分,正楷散隶,咸造其妙(李商隐《志文状》。”李商隐的评价不仅流露了对“处士叔”情不自禁的钦佩之情,也折射了“处士叔”不愿手迹流入他人的实力了。“处士叔”病故于大和三年(公元829年),李商隐亲自为“处士叔”立碑,并遵循老人处世之道,绝口不提其名字,以及《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的字里行间,都表现出对“处士叔”的十分敬重。“处士叔”虽然避世讳宦、韬光养晦,其本色还是一个渴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生,他对李氏后生谆谆教导的核心仍是匡君治国、拯世济民。这一点,李商隐领会深刻、讲求合适,特别是认识令狐楚后,随即开启由古体转向“时文”、由散入骈的人生高光,不仅考取功名,还以骈文家载入史册,不禁令人疑惑何来“无题”了?而弟弟义叟一生谨记“处士叔”教诲,曾力劝哥哥弃骈返古,但无果而终。兄弟俩同是“处士叔”门生,也同样敬重“处士叔”,然取舍相左,孰是孰非,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唐文宗大和已酉(公元829年),李商隐来到了东都洛阳。作为当时第二大政治、经济中心和大唐中央行政机构的“分司”,洛阳集聚了一批赋闲的政坛高官、名闻遐迩的文坛泰斗和富可敌国的商界巨贾,是奋斗在科举路上士子们的机遇场,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洛漂”,以期结识达官贵人,得到支持。李商隐在这里结识了令狐楚,成了他的科举恩师,骈文导师,是第三个对其影响较大的人。

据《旧唐书.令狐楚传》:唐文宗大和三年(公元829年),令狐楚以检校兵部尚书身份出任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抵达洛阳。时年李商隐十九岁,风华正茂,前往晋谒并献文章请教,很快便熟识起来。揣度其因,大概有这么几点:一是令狐楚也自幼学文且负才名,相似并自豪之处激起了相惜之情;二是李的文章确实不错且潜质极佳,稍加点拨可成大器,令狐楚产生了有意培养之心;三是李的家世与现状,令萌生了怜悯并提携之意。总之,令狐楚愉快地接纳了他。

令狐楚不仅劝他学习其时官场的通用文体“四六”胼文,还手把手地教他,并鼓励他与自己的子侄们研讨切磋,慢慢地近乎家人一般。结识令狐楚,对于李商隐来说的确是一件足以改变一切的大事。一来令狐楚居高位,李的仕途有高枝可攀;二来令狐楚系骈文高手,有他调教,李潜能暴发,大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之势;三来与令狐楚的公子们结下了深厚的同窗之情,与令狐绹之间更是掏心掏肺。“将军樽旁,一人白衣(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是何等的厚待?“人誉公怜,人 谮公骂(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又是何等的庇护?有了令狐楚的教导提携和令狐绹美言力举,李商隐风生水起,得益受惠颇多。

在洛阳期间,李商隐还结识了其时诗坛盟主白居易,以白居易和元稹为代表的“元和体”风靡天下,与刘禹锡唱和,时称“刘白”。其时,虽已“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旧唐书.白居易传》)”,但白居易修养深邃、心胸广阔,以“广大教化主(张为《诗人主客图》)”美誉天下,不仅能够容纳不同诗派,而且非常乐意提携年轻之人,对李商隐更是激赏有加,二人遂成忘年之交。北宋蔡居厚《蔡宽夫诗话》记有趣闻,白居易曾对李商隐说:今生今世我是赶不上你了,但愿我死后,能够转生投胎做你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此事真假不辨,但足见白对李的诗作之喜爱了。白居易逝世后,嗣子白景受寄书李商隐为之撰写碑铭,李商隐欣然应允,“升堂辱顾,前席交谈”、“虽迹有合离,时多迁易,而永怀高唱,尝托馀晖(《李商隐.与白秀才状》)”,李商隐的回书,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白老先生的感激怀念之情。

当然,李商隐早年也曾摹拟乐府诗,崇拜李贺诗风尤甚。毛先舒《诗辩论》云:“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李商隐诗学昌谷,钱钟书《谈艺录》说得明白:“李义山学昌谷,深染此习”。

只可惜,师从“处士叔”为古文,所作《才论》《圣论》早已散佚。倒是转攻骈文,成就名家。后法古立新,留得《无题》系列,派生“西昆体”、朦胧诗派绵延不绝。藉此而言,“才圣”双论,早已非然了。

(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问世间情为何物?自《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以来,上至达官贵人、文人骚客下及贩卒走夫、黎民百姓,无不评道有加、自说自话。李商隐的出生家世、接受的教育、遭遇的困厄等,让他比起其他诗家更为敏感,情感体验亦更为独特。探究李商隐的情感历程,触及魂灵的女性主要有这样几个。

其一,某初解扶床。李商隐有三个姐姐,他出生时,大姐已逝,二姐已嫁,三姐年将及笄待字闺中。在李商隐两三岁时,二姐病故,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悲伤气氛。他的二姐十八岁嫁在河东望族裴家,不容于夫家,不让“庙见”,即不允许拜叩夫族家庙,在当时意味着不被承认为裴家媳妇。事实上时间不久,便被送回娘家,对于封建时代的女子,最大的羞辱和打击莫过于此。裴氏因此精神抑郁,遂染重症,整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久便身亡了。“灵沉绵之际,殂背之时,某初解扶床,犹能记面(李商隐《祭裴氏姊文》)。”二姐病卧在床和亡故之状,成为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这是他稚嫩柔弱心灵感受到的第一抹悲伤色彩,也是构成他诗作绵绵不绝忧伤基调的重要动因。

其二,八岁偷照镜。“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这是李商隐无题诗篇之一,从小姑娘八岁有了爱美之心、喜欢偷照镜子写起,到待字闺中“背对秋千饮泣”这一段生活经历和情感波动,小姑娘的形像跃然纸上、呼之欲出。毫无疑问,与其他无题一样,解读者甚众,意见不尽相同。有人说是李商隐的初恋对象,也有人说是李商隐的邻居,还有人说是李商隐以此自喻,表达了少年才子渴望济世救民而又忧虑前途的矛盾心情。此番种种,不烦具引。从大概率上讲,李商隐的实际生活中有这么个小姑娘的身影,应该会的。

其三,求道玉阳东。唐代道教十分兴盛,主要原因有二。一者大唐王朝崇道教,官方开办“崇玄学”,设博士、助教以培养生徒,并列应试科目,开“道举”以取士,道举及第者资格等同明经,可以为官。二者,道教不像佛教那样倡导禁欲、无生,反之它追求长生不老,男女皆可入道并对两性关系持开放态度。这些,可从李商隐的《碧城三首》中知悉一二。因此,入观求道对年轻的士子们很有诱惑力,飞天成仙自然是最高境界,其次及第道举也很不错。即使两者都未实现,男女之间说说情话、谈谈恋爱,甚至是“男女媟合(释玄光《辩惑论》)”,也是件不负青春韶华的快事。

李商隐学道出于什么想法,他自己只字不提,自然也不好臆测。但上了玉阳东山为道,却有他的《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为证:“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在今河南省济源市境内,道教的“天下十大洞天”,王屋号称第一。玉阳山风景秀丽,有东西双峰对峙,两峰之间有条小溪,当地名其“玉溪”,李商隐取“玉溪生”为号,对其喜爱之情由此可见。学道期间,李商隐学会了撰写青词和斋文,还结识了一位心仪的女冠,激起了千百年来诸多“好事者”对女冠姓甚名谁、以及他们情感瓜葛的“好奇心”,其中,宋华阳或称华阳宋真人被密集聚焦。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谢蕊珠人。但惊茅许同仙籍,不道刘卢是世亲。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不因杖屦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现存李商隐诗作中,这两首是“指名道姓”写给宋华阳的。据前者之“华阳宋真人”,知其系华阳观修道宋道士;据后者“宋华阳姊妹”,知其皆女冠。两首诗用语相当亲昵,显示关系非同一般。中唐以后,大批的贵族女子、宫女、歌妓涌入女冠行列,使得女冠一族文化素养和艺术水准大为提升,让女冠更具风流浪漫的色彩,继而使得女冠队伍整体发生了很大变化。

从苏雪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陈贻焮《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钟来茵《李商隐爱情诗解》等著述中可以知到,李商隐的玉阳之恋是热烈而深刻的,是渴望与失望并存、回忆与现实同在的。在彼时李商隐内心深处,最遥远的距离不是“雲梯十二门九关”,而是“咫尺天涯”的无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玉阳一恋最终成了若明若暗的追忆,成了凄婉悲怨的诗句,成了解不开、挣不断的情思,注定了为之吟唱一生。

其四,辜负柳枝心。李商隐在《柳枝五首》序言中如是记述: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于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 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小序以古文写成,言语平实,形散神聚,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无奈与伤感之情。“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柳枝是一个超凡脱俗、不拘小节的女孩;“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柳枝也是一个与众不同、极具音乐天赋的女孩;“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柳枝还是一个热情阳光、敢想敢爱的女孩。然而,这场由让山撮合、兄弟俩精心策划的“邂逅”,却以李商隐不怎么高明、十分勉强的借口而无果终了,着实让人唏嘘。

录《柳枝诗五首》如是: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前文提及,李商隐早年习作始自乐府诗摹拟,又不非简单袭蹈古人,更非潜心于乐府诗创造,而是在题材、手法、风格、语言诸方面进行渗透与融通。这五首小诗模拟了南朝乐府《子夜歌》《读曲歌》的格调,用语简单朴素,表达浅白明了。吊诡的是,既然忌讳“同时不同类”,何故“那复更相思”?既然“本是丁香树”,又何故“中心亦不平”?李商隐的情感世界里,洛中里娘终究是一现昙花,至于“以墨其故处”,私以为幌子而已。

其五,结亲王家女。开成二年丁已(公元837年)十一月,令狐楚卒于汉中官舍,诸子奉其灵柩去往长安落葬。李商隐以从事的身份、遵子侄之礼随行,并怀着对恩师无比崇敬、衷心感激和无限哀思撰写了墓志。忙完令狐楚丧事,李商隐迎来了一段轻松惬意、赋诗论道的短暂时日,期间接受了结亲王茂元之女的同年好友韩瞻的宴请,并赋诗《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艳羡之余,他信心满满地参加了翌年春季制科考试,因“中书长者”一句“此人不堪”而落第。一者是韩瞻的有意撮合,二者是李商隐羡慕在前,三者是应考失利,四者是身为泾原节度王茂元及时递来“橄榄枝”。总之,李商隐进入了王茂元幕府并深受赏识,很快便通过考察,成为王家女婿。二人婚后感情很好,与王茂元的关系也很融洽,如其所语,“中堂评赋,后榭言诗”。在这里,不仅创作第一首无题诗(八岁偷照镜),而且开启无题系列。其所谓“樽空花朝,灯尽夜色,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系其时真实生活的写照。

然而,自此也深受“牛李党争”之苦,他像一棵生长在山岩缝隙的小树, 艰难而苦苦地挣扎!

(四)一首《锦瑟》解人难

诗界素有“一首《锦瑟》解人难”。一者,无论是诗之意境,还是倾诉对象,想像的空间太大太多,有说是玉山女冠,也有说是令狐家侍婢,等等。二者,古往今来,解读太多,争议也太多,说是为悼念亡妻者有之,说是为“伤玄宗而作”者有之,说是为自己不幸而哀伤者也有之。凡此种种,皆可视为“理解自由”,但其影响深远,无可置疑。

其一,引领晚唐风。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以后,孟效、李贺、柳宗元、韩愈等相继去世,元和诗坛的勃勃生机和创新精神随之式微。虽然白居易、贾岛、刘禹锡等,活到了九世纪四十年代才离开人间,但因创作风格已经定型,加之年老而缺乏创新活力等缘故,只能发挥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了。直到杜牧、李商隐等年轻诗人的崛起,晚唐诗坛才有了异于前代的生机(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韵》)。

李商隐小杜牧十岁,“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杜牧《冬日寄小侄阿宜》),杜的家境显赫,李是不可相比的。虽然两人都是在二十六岁时及第,但情况迥异。杜是不急于应试,且一试而中,“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杜牧《及第后寄长安故人》),洋洋得意之情跃然纸上;李是急于考取功名,却连试十年,苦不堪言,“更谁开捷径,速擬上青云(李商隐《商于新开路》)”,多么希望有人能提携一把啊!杜是想得开、也放得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送》)”,无所忌惮;李却非然,“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李商隐《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即便及第时,也愁容淡淡,少有欢喜。

有趣的是李、杜二人既有“小李杜”之称,且有关系很好,还都是李贺的“粉丝”,一个为李贺写序,一个为李贺写传,还一个为牛僧儒撰写祭文,一个为之题写碑铭。“刻意伤春复作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李商隐《杜司勋》)”,李商隐对杜牧的仰慕之情可见一斑。

其二,又出“西昆体”。《古今词话》记载一则故事:优人有装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大噱。故事的大致背景是,在一次馆阁名人宴会上,当时文坛领袖杨亿和最负有盛名的钱惟演、刘筠等都出席了。酒过三巡时际,优伶登场表演,以资馀兴。大致情景,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有所揣度,要义录如下。

优伶身着破烂衣衫,跌跌撞撞地走上场来,搭档大声问话:“来者何人?”

“在下李义山!”伶人高声回答。

“你?你是大名鼎鼎的李义山?”问话者夸张大笑。

“惭愧惭愧,在下正是!”

“那您的衣服怎么回事?”问话者再度发问。

伶人指着扬亿等人回道:“都是被诸位馆职挦扯割剥的呀!”

众人哄堂大笑。

“小李杜”后,唐末五代以来,诗歌平庸无奇。直到宋真宗时期,以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一批馆阁文人为代表,“西昆体”诗派的出现,诗坛方现光彩。他们刻意学习效仿李商隐的用典和丽辞,格调模仿也亦步亦趋,甚至到了窃取和袭用的程度。对“西昆体”派的呆板盲从做法,伶人以李义山衣衫被剥扯得七零八落来比喻,实在形像逼真、妙趣横生。

对李商隐而言,也许想到了自己独特诗风的影响力,但“西昆体”的出现是他绝对没有到的。

其三,至今爱“朦胧”。其实,早在“西昆体”前,研学李商隐诗者即有不少,典型代表晚唐诗人唐彥谦。试读其诗《春草》:“天北天南绕路边,托根无处不延绵。萋萋总是无情物,吹绿东风又一年。”似乎很有李诗风格,但意境远不及李的深刻,“朦胧”也远不如李诗之美。李商隐诗歌,尤其是以《锦瑟》为代表的无题系列,其开创的朦胧之美,不仅美体表言辞、而且美到思想骨髓,丝丝缕缕地痒到读者的每个根神经。当代著名作家王蒙先生酷爱并深研李商隐诗,对《锦瑟》作过深刻而独到的诠释,并赞叹其是“中华诗词的奇迹”“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转引自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何尝不是啊?朦胧诗派自不必说,至今形形色色现代诗,又何尝没有朦胧的“身影”?!

人生皆有华年,华年终将逝去。李商隐的诗,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若是他九泉有知,再不必追忆华年!

这——就是本文想要说的。

作者:徐丙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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